陸游作為南宋時期著名的詩人,其在歷史上的定位是“愛國詩人”。這位兼學養、品性與書藝于一身的大家,其飄逸遒麗,瀟灑出神的書法,在尚意的宋代書壇,堪稱獨樹一幟。筆者試就其書法風格及特征作一淺析。
陸游生于北宋宣和七年(1125年),卒于嘉定三年(1210年),字務觀,號放翁,別署甚多,宋越州山陰(今浙江紹興)人。陸游出生于官宦世家,書香門第。宋孝宗時,賜進士出身,歷任鎮江、隆興通判,夔州通判,寶章閣待制等職,曾一度投身軍旅生活。生不逢時的他自幼便隨家人四處逃亡,十七八歲時,其詩就為人所誦?;璋祻碗s的社會大環境,使得陸游的愛國主張沒能得以實現。而在宋代諸位皇帝中,也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出身江南士族、政治地位并不高的陸游看作是一位詩人,在很多時候寧愿讓他去寫他的詩,也不愿意他在身邊談什么“國家大計”、“復國興邦”。親身的經歷、感受以及家庭教育和社會關系的影響,使得他在心靈深處,埋下了復國興邦的種子。得不到重用的陸游幾經挫折之后,只好把他的愛國熱情付諸于詩,而書法也隨之成為僅次于文學的理想寄托。
站在文化史的角度,陸游的一生是詩歌創作的一生,“六十年間萬首詩”,這是他的甘苦、欣慰之言。在中國文學史上,人們多把他定位在“南宋四大家”之列,把他與范成大、尤袤 、楊萬里并稱。清人趙翼在他的《甌北詩話》卷六里有這樣一段話:“放翁不以書名,而其書實卓絕一時。……是放翁于草書,功力幾于出神入化。惜今不傳,且無有能知其善書者,蓋為詩名所掩也?!边@充分說明了陸游其主要成就在于詩歌,人們所關心的也是他的詩。中國是一個文化之邦,書法藝術源遠流長,人才輩出,這樣一來,陸游書法被人所忽視也是合乎常情的,其“書名”被“詩名”所掩也是必然的事情。
但這并不等于說陸游書法寫得不好,而我恰恰認為他的書法與他的詩歌一樣地讓人驚訝,讓人折服。他曾寫“堂堂筆陣從天下,氣壓唐人折股釵”的詩句,從這里可以看出,陸游從小習書取法于晉人一路,尤其是晚年,他浸淫晉帖甚多。他在《暇日弄筆戲書》一詩中明確地表達了他在書法藝術上的取法對象:“草書學張顛,行書學楊風。平生江湖心,聊寄華硯中。”
從陸游有關書法詩作和現存的書法手跡、碑帖來看,他擅長于正、行、草三體書法,尤精于草書。陸游為什么會對草書特別感興趣呢?我認為,其一,草書與豪放的個性有關。他要表達自己的情感,抒發自己的情懷,用楷書、隸書、篆書等都不能淋漓盡致地充分發揮,而最合適的表達方式還是豪邁奔放的草書;其二,由于其愛國主張未能得到朝廷采納,致使其滿腔熱忱不能得志,而草書便成了他排遣胸中郁悶、發泄內心惆悵的最好方法;其三,還與他一生嗜酒分不開。陸游嗜酒在他的詩中也屢見不鮮。如果說早年的陸游嗜酒成趣,是出于對李白的崇拜,那中年后的陸游酒醉作草,則是抒發自己不得志的愁緒和情懷。他在《草書歌》中曾云:“傾家釀酒三千石,閑愁萬斛酒不敵。今朝醉眼爛巖電,提筆四顧天地窄。忽然揮灑不自如,風云入懷天借力。神龍戰野昏霧腥,奇鬼摧山太陰黑。此時驅盡胸中愁,捶床大叫狂墮幘。吳箋蜀素不快人,付與高堂三丈壁。”已故著名陸游研究專家朱東潤先生在《陸游選集》中曾這樣評論說:“書法是中國的特有藝術,草書馳驟揮灑,更能發揮書家的不平之氣,陸游此詩極能深入。”
陸游的書法作品,歷經八百多年的風雨,遺留下來的屈指可數。在傳世陸游書跡中,除少數的摩崖題名和碑記外,主要是筆札和自書詩卷。從這些有限的作品中,足以向我們展示一位多才多情的書家形象,足以讓我們領略到陸游書法的藝術風格。
以《焦山題銘》和《重修智者廣福寺碑記》為代表的是他在楷書藝術上的成就。觀江蘇鎮江焦山浮玉崖的《焦山題銘》,可看出有明顯的顏真卿楷書筆勢,可見中年的陸游書法確實已深得顏體楷書之風韻。與蔡襄《萬安橋記碑》相較,要勝出一籌。陸游正書寫得如此富有神韻,除陸游對顏真卿書體鐘愛之外,還與陸游傾慕顏真卿“養氣”、“處身”、“節義”、“忠孝”的人格魅力相關。以《玉京行》和《懷成都詩卷》為代表的自書詩跡是他在行書上的成就。《玉京行》是陸游摹楊凝式筆法,在氣息和章法上與楊凝式的《新步虛詞》極為肖似。足以見陸游學楊凝式已得其精神,除對楊凝式飄逸的書風鐘情外,似乎也更是出于對其人生態度疏放上的愛慕。對楊凝式瀟灑簡逸、天真浪漫生活的向往。
《自書詩卷》是陸游傳世墨跡中最晚之作,寫完此書,放翁已八旬高齡。詩卷內容為陸游自作詩八首,依次為《論東村父老言》、《訪隱者不遇》、《游近村》、《癸亥初冬作》、《美睡》、《渡頭》、《庵中雜書》之一、《庵中雜書》之二。這八首詩分別收錄在《劍南詩稿》卷五十五。此帖從章法布局看,結體開張,看似毫不經意,實則錯落有致,富有新意。用筆節奏遲疾相發,墨韻濃淡勻稱合理,點畫精細微妙,纖毫畢露。通觀全帖,卻又不落窠臼。從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感、節奏感和疏密緊湊的藝術效果。
可以看得出陸游在作書時非常輕松,既不自我賣弄,又不矯揉造作,而是一種自然的流暢,看不到書寫的刻意。80歲的陸游已回到天真爛漫中來。而且從《自書詩卷》又可以看出它是詩人氣質和書家風范的高度統一。無論是用筆、結字和布白都與其詩渾然一體,明程郇曾有這樣的跋云:“放翁此詩甚流麗,而字亦清勁可愛?!奔毑齑司恚鋾匀槐A粼缒陮W習顏真卿、蘇軾書法的某些筆法風格和習慣用筆,但又明顯地融會楊凝式行書、張旭草書的某些長處,實屬難能可貴的佳作。與其同時代的理學家、大學者朱熹稱他“務觀筆札精妙,意致深遠”。元人愈庸贊譽曰:“字畫遒勁,猶躍龍鳳翥,鵬搏鯤運。對之精爽飛越,誠見所未久也。”陸游一生的最大遺憾是“但悲不見九州同”。他的政治抱負不能施展,于是,只能付諸于詩,運用毛筆發泄憤滿,以澆心中塊壘。即使是到了晚年,他還是沒有放棄對書法的學習,他在《學古》詩中曾云:“九月十九柿葉紅,閉門學書入笑翁,世間誰許一錢值,崗底自用十年功。老蔓纏松飽霜雪,瘦蛟出海孥虛空。即今譏評何足道,后五百年言自公。”其中前四句是自述,后四句是自評。且最后兩句,其無視天下英雄的驚人之語,透露出他對自己書法的自信。
人們常說“字如其人”。陸游的身世和遭遇決定了他書法作品既欲言又止,又柔中帶剛;既有晉人的清雋玄澹,又有宋人的任性浪漫。而最能綜合反映陸游意志和情懷的,莫過于他的行書。陸游“壯歲從戎,曾是氣吞殘虜”(《謝池春》),他渴望“上馬擊狂胡,下馬草軍書”(《觀大散關圖有感》,一生寫有大量氣壯山河的詩詞,這種豪放的氣勢,在他的行書中是顯而易見的。但陸游長期在壯志未酬的狀態下度日,形成了豪放與婉約的矛盾性格,他的《訴衷情》就是一個顯例——“當年萬里覓封侯,匹馬戎梁州。關河夢斷何處,塵暗舊貂裘。胡未滅,鬢先秋,淚空流。此生誰料,心在天山,身老滄州?!彼?,他的行書并不鋒芒畢露,過分張揚,卻有一種抑郁、含蓄、內斂的傾向。綜觀陸游的書法作品,可以真切地感受到“字如其人”的道理。同時,還應該看到,在毛筆作為主要書寫工具的古代,內容和情感是主要的,而書法藝術只是處于烘托內容、抒發情感的從屬地位,因而情操、品性、文化修養往往決定著書法的風格、氣勢和藝術高度。反言之,在毛筆不再是常用書寫工具的今天,書法成了一門獨立的藝術,然若無真實的情感、高深的涵養、純良的心地,那就無法攀登書法藝術的高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