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間有多少名叫“普洱茶”的文章,方國瑜此篇《普洱茶》,展現出了強勁的生命力。大學者寫小文章,本就給人一種期待中的有料。何況普洱茶本來就不小,歷史也繁雜。
讀《普洱茶》,首先要讀的是方國瑜。余生也晚,不曾親睹方先生精神風采。方國瑜這個名字,最先是從一本內部發行讀物上看到的。這書叫《云南文史講義》,是我從昆明潘家灣舊書攤上買來的。后來,陸續讀過他寫的一些文章。
方先生是納西族,教授,大學者。《普洱茶》只是方國瑜眾多文章中的一篇小文章,不足三千字,它發表于上世紀三十年代。文章的內容涉及茶的區域性讀音,普洱茶命名來源,產地、文獻記載、以及與當時社會、經濟的聯系,其中特別提到普洱茶對維護藏區領土完整的特殊意義。這篇文章在那個年代對于界定“普洱茶”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。
“普洱茶”這個名字,方先生認為源自謝肇淛的著作:“士庶所用,皆普茶也,蒸而成團。”這本名叫《滇略》的書寫于明代萬歷(1573-1620)末年。換言之,“普洱茶”這個命名的明確時間當在萬歷年間。文章采用的證據主要是文獻記載,方先生在這篇文章中,也引用了其他人的資料。但是前人的說法中,有一些本身就有問題,比如阮福雖然寫了大名鼎鼎的《普洱茶記》,但他本人并沒有去過茶山,說普洱茶非“普洱界內所產”,這顯然存在巨大漏洞,而且帶來傳播上的誤導,讓人誤以為普洱府不產茶。
方先生引用了這個說法,并有所解釋,“茶葉市場在普洱,由此運出,所以稱為普洱茶”。從交易地的角度來解釋普洱茶,這也是一個角度。換言之,命名為“普洱茶”并不意味著反向邏輯上必然要與產地完全重合。但方先生文章中說“但普洱地并不產茶,而產于鄰近地區”,就明顯落入了阮福說法的陷阱了。
方先生文中還提到普洱茶對于維護西藏領土完整的重要作用。當時,云南運往藏區的茶,主要是通過“茶馬古道”來完成的。二十五年前,木霽弘、陳保亞、李旭、王曉松、徐涌濤、李林六人實地考察茶馬古道,經過多年努力,使”茶馬古道“從一個概念上升為國家文物保護單位。這門學問,也成了顯學。
方先生最后說道:“所以普洱茶的作用,已不僅是一種名茶和單純的商品了。”八十多年后,這句話終于有了最具視野的精辟注解:
茶馬古道,事實上造就了一條無形的文化疆域,形成了因茶而就的想象共同體,之后為中華民族的大一統墊底了堅實的基礎……茶葉無論是在維護國土安全上,還是維護文化安全的層面上,或者是在維護今日中華民族的多元局面上,都發揮著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。
以上摘自周重林《茶葉戰爭》
人們去認知一個概念或一個事物,唯一需要對抗的,也許只有時間。時間對于普洱茶,有特別意義,所謂“越陳越香”,但時間對于人們認知普洱茶也是一個考驗。
1729年,清政府在云南設置普洱府。2007年4月8日,思茅市正式更名為普洱市。二百多年間,世序更替,人事浮沉,無論是普洱府,還是普洱市,顯然都不能與普洱茶劃上等號。本質上,它們是兩套認知模式。2008年,人們不再糾結,因為普洱茶國家標準出臺了:
所謂普洱茶,是以地理標志保護范圍內的云南大葉種曬青茶為原料,并在地理標志保護范圍內采用特定的加工工藝制成,具有獨特品質特征的茶葉,按其加工工藝及品質特征,普洱茶分為普洱茶(生茶)和普洱茶(熟茶)兩種類型。
顯然,此時此地的“普洱茶”,已經不是歷史上的那個“普洱茶”了。
2016年5月24日,“勐海茶”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啟用。從商標的角度去理解這個”勐海茶“,清楚明了。這給我們兩個方面的啟示:第一,“勐海茶”是不是普洱茶,從普通人認知的角度來說,這個問題完全有可能被提出來。第二,除了“勐海茶”這個商標,以后會不會出現 “易武茶”、“普洱茶”地理標志證明商標。從這些角度出發,你如何來定義普洱茶。所以,還是不要掉進本質主義的陷阱,從話語研究的角度嘗試多角度去理解普洱茶就行了。如果不想費事,看國家標準就行了,盡管這個標準也有反對的聲音,但它畢竟代表了一個行業在一個時間段內的某種共識。
附方先生茶文:
普洱茶
方國瑜
(本文選自方國瑜《普洱茶》,《方國瑜文集》第四輯,云南教育出版社,2001.)
久已馳名國內并暢銷國際市場的云南普洱茶,產于西雙版納的易武(在今勐臘縣)和佛海(今勐海)地區。這些地區栽培茶樹始于何時尚待研究,但據調查,佛海南糯山種茶在倚幫(在今勐臘縣)、易武諸山之后。現在南糯山有三人合抱的大茶樹,已枯死一棵,鋸其干,從年輪知道已生長了七百多年。這只是現存最老的茶樹之一,不一定是最早種的,開始種植的年代當比七百多年前更古。倚幫、易武諸茶山的歷史之久就可想而知了。
我國人民日常生活中,煮茶作飲料的年代很早。最初是一種小樹的苦葉,稱為苦荼(tú)。漢魏以后才有采茶品茗,至唐代此風大盛,種茶、產茶者益多。《本草圖經》說茶的生產“閩、浙、蜀、荊江、湖、淮南山中皆有之。”陸羽嗜茶,著《茶經》三卷,講采制飲用之法。其后各家著述尤多(所知有專書約二十多種),茶也成為日常必需飲料了。
西雙版納產茶的記載始見于唐代。樊綽《云南志》卷七說:“茶出銀生城界諸山,散收無采造法。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。”李石《續博物志》卷七也說:“茶出銀生諸山,采無時,雜椒姜烹而飲之。”按,樊綽作書于咸通四年(公元八六三年),根據的是貞元十年(公元七九四年)以前的記錄;至于李石之書,作于宋代,用字過省,不盡符合原意了。
所謂銀生城,即南詔所設“開南銀生節度”區域,在今景東、景谷以南之地。產茶的“銀生城界諸山”,在開南節度管轄界內,亦即在當時受著南詔統治的今西雙版納產茶地區。又所謂“蒙舍蠻”,是洱海區域的居民。可見早在一千二百年以前,西雙版納的茶葉已行銷洱海地區了。當時西川也盛產茶葉,韋齊休《云南行記》說:“名山縣出茶,有山曰蒙山,聯延數十里”。這是所謂雅利蒙山茶,可能行銷到云南,但從語言來研究,云南各族人民飲用之茶主要來自西雙版納。今西雙版納傣語稱茶為lɑ,彝語撒尼方言、武定方言也稱茶為lɑ,納西語稱為le,拉祜語稱為lɑ,皆同傣語。可知這些民族最早飲用的茶,是傣族供應的。西南各族人民仰賴西雙版納茶葉的歷史已很久了。
西雙版納產茶,以此當地的茶葉貿易發達。元代李京《云南志略•諸夷風俗》“金齒百夷”(即傣族)條說:“交易五日一集,以氈布茶鹽互相貿易。”而傣族集市上,以有易無,茶為主要商品之一。而茶葉之集中出口則在普洱。萬歷《云南通志》卷十六說:“車里之普洱,此處產茶。有車里一頭目居之。”據萬歷志所記路程,由景東一日至鎮沅,又二日進車里界,二日至普洱,又四日至車里宣慰司之九龍,即今允景洪。可知普洱即今之普洱縣城。在那里設官經理茶貿,可見當時茶葉出口的數量已相當多。茶葉市場在普洱,由此運出,所以稱為普洱茶。謝肇淛《滇略》卷三說:“士庶所用,皆普茶也,蒸而成團。”所謂“普茶”即普洱茶,那時已有加工揉制的“緊茶”了。謝肇淛作書在萬歷末年(約公元一六二0年),普洱茶成為一個名詞,即見于此書,但普洱地并不產茶,而產于鄰近地區。阮福的《普洱茶說》已討論過這個問題。他說:“所謂普洱茶者,非普洱界內所產,蓋產于府屬思茅廳界也。廳治有茶六處:曰倚幫,曰架布,曰嶍崆,曰蠻磚,曰革登,曰易武。”這就是所謂六大茶山,以倚幫、易武最著名。此外佛海、景谷等處的茶葉也會集于普洱,都稱為普洱茶了。
普洱為茶葉集中地,與茶區的社會經濟關系很大。雍正《云南通志》卷八“普洱府風俗”條說:“衣食仰給茶山”,又乾隆《清一統志•普洱府》說:“蠻民雜居,以茶為市。”當時傣族、哈尼族、攸樂人與漢族在普洱交易茶葉極盛,出口的數量也很大。檀萃《滇海虞衡志》卷十一說:“普茶名重于天下,此滇之所以為產而資利賴者也。入山作茶者數十萬人。茶客收買,運于各處,每盈路,可謂大錢糧矣。”清初以來普洱茶大量行銷全國,與蒙頂、武夷、六安、龍井并美。
普洱茶大量出口,奸商貪官趨之若鶩,壟斷茶山貿易,殘酷剝削茶農。倪蛻《滇云歷年傳》雍正六年(公元一七二八年)下說:“莽芝(地名)產茶,商販踐更收發,往往舍于茶戶。”坐地收購茶葉,輪班輸入內地;清廷也在普洱設府管制茶葉出口,抽收稅銀。在商官雙重剝削之下,以至“普洱產茶,舊頗為民害”(吳應枚《滇南雜記》)。至清末剝削更甚,在思茅廳設“官茶局”,在各茶山要地分設“子局”,控制茶貿,抽收茶稅。隨后又開設“洋關”,對普洱茶增收“茶地厘金”,即每一兩銀價值的貨物加收二分茶稅。一加再加,茶農負擔越來越重,致使茶葉生產遭到嚴重破壞,清季以后漸不堪問了。
普洱茶供應藏族地區,有很大意義,值得一提。康藏地區自古畜牧,以牛乳制酥油為主要食品之一。《新唐書•吐蕃傳》所說藏族飲用的“羹酪”,就是酥油茶。用茶水熬酥油作為食品,是因“茶葉有助消化、解油膩、去熱止痰等作用”(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卷三十二),所以茶為日常飲食所必需。《明史•朵甘烏斯藏行部指揮使司列傳》說:“其地皆食肉,倚中國茶為命”,所以歷代由內地對藏族地區供應茶葉,而藏族向內地輸送馬匹,即所謂“摘山之產,易廄之良”。滇茶行銷藏族地區的年代當很早,到明代已很發達,明季云南各族人民抗清斗爭堅持十七年之久,以至對藏族地區供應茶葉稀少,清兵入滇以后藏胞即來交涉茶馬貿易。劉健《庭聞錄》說:順治十八年(公元一六六一年)三月,“北勝(永勝)邊外達賴喇嘛干部臺吉,以云南平定,遣使鄧幾墨勒根赍方物求于北勝州互市茶馬。” 就在這年十月,在“北勝州開茶市以馬易茶”(康熙《云南通志》卷三)。“因普洱茶還不夠藏族商人的需要,又招商人到川湖產茶區采購,運至北勝州互市”(劉健《庭聞錄》)。后來麗江府改設流官,且交通較便,茶市改設麗江。藏族商人每年自夏歷九月至次年春天,趕馬隊到麗江領茶引,赴普洱販茶。從麗江經景東至思茅,馬幫結隊,絡繹于途,每年貿易額有達五百萬斤之多。另外漢族、白族和納西族商人,也常販茶供應藏族地區。
“茶馬互市”,不僅把西藏和云南和內地在經濟上緊密聯系起來,而且在促進政治聯系上也有很大作用。明萬歷年間,王庭相作《嚴茶議》說:“茶之為物,西戎吐蕃古今皆仰給之,以其腥肉之物,非茶不消,青稞之熱,非茶不解。故不能不賴于此。是則山林茶木之葉,而關國家政體之大,經國君子,固不可不以為重而議處之也。”這是不可分割的經濟聯系在政治上的反映。
英帝國主義從印度侵略我國西藏,妄想割斷藏族人民與祖國內地的經濟聯系,以茶作為侵略手段之一。約在公元一七七四年,英國印度總督海士廷格(W.Hastings)派遣間諜進入西藏活動,就曾運錫蘭茶到西藏,企圖取代普洱茶,但藏族人民不買他們的茶葉。公元一九0四年,英帝國主義派兵侵入拉薩,同時運入印度茶,強迫藏族人民飲用,也遭到拒絕。“英帝國主義者認為印度茶不合藏族人民口味,于是盜竊普洱茶種在大吉嶺種植”(陶思曾《藏隨輶記》)。并在西里古里(Siliguri)秘密仿制佛海緊茶,無恥地偽造佛海茶商標,運至可侖坡混售。但“外表相似本質不同”(范和鈞《考察印度茶葉札記》),藏族人民還是沒有受其欺騙。英帝國主義陰謀奪取茶葉貿易,割斷藏族人民與祖國經濟聯系的企圖始終未能得逞。
所以普洱茶的作用,已不僅是一種名茶和單純的商品了。
(責任編輯:八分齋)